再次喜歡上音樂、勇闖未知:記AAA TOUR BY HYUKOH & SUNSET ROLLERCOASTER, 2025 - KAOHSIUNG 台韓合作花椒軍曹大樂隊現場回顧
撰文:因奉|影像提供:夕陽音樂 - 2025.03.06背景的布幔緩緩升起,動物叫聲,蟲蛙嗡鳴,此起彼落迴盪在高雄流行音樂中心海音館內,樂手魚貫上台,圍成一圈,彷彿一群出門野營的好友。德布西的〈月光〉輕輕灑落,沒有走位,沒有過度的視訊和燈光,音樂被擺在正中間,在無形的篝火裡閃爍。
AAA可以是Access All Areas(全區域通行)的縮寫 —— 在演出場域時可見的一種最高等通行證,也可以是遊戲圈常說的頂級3A大作,亦是體現成員們的亞洲背景,作為Asia的 A。由落日飛車和hyukoh攜手完成的AAA,起初是兩團一起發想創作的專輯,而後又延伸成巡演企劃,去年自首爾、台北、東京、星馬之後來到高雄。落日飛車在2024年底火球祭公布高流演出消息,國國半開玩笑地說:這是兩團首次挑戰濁水溪以南的大型演出,但同時也表示對高雄的聽眾有信心,兩場演出也於開賣之際迅速完售。
超越文明的音樂聚會
2024年,音樂學者Patrick Savage領導的紐西蘭研究團隊有幾項跨文化音樂研究新發現,其一是音樂的沿革,隨著時間和歷史產生變化,其實與語言和基因低度相關;其二是,即使語言或背景未必相同,但所有文明族裔在唱歌時,都共享了一些特性,那些共通點遠超過彼此的歧異。如果將這個資訊浪漫化,是否可以想成:世界的音樂,都被某種命定牽引,在某時某地都有人不約而同的唱出同一首歌,在寰宇尚未被全球化壓至扁平之前,拾起吉他和鼓,刷出第一個和弦,齊聲打響第一個節奏。
這份浪漫在AAA得以被實現:空中撒下遍地綠粉,象徵落葉林地,舞台頓時成了開闊的戶外,所有人彈奏唱和,浩庭(薩克斯風)一度吹到在地上打滾、小干(鍵盤)和JNKYRD(合成器)時而玩拋接球或是共彈同一台琴,AAA既是咬合緊湊的表演,卻也是充滿巧合的相遇,背後的布幔上頭是古文明圖像和象形字,而我們正在見證音樂最最原始被創造出來的部落聚會。
這場演出執行幽默且精準,工作人員身著白衣架幕、拆幕、灑掃,拍攝樂人,自在進出,打破了我們慣性對舞台工作人員視而不見的常例,成為表演的一環。接在〈月光〉之後,〈Kite War〉沉緩開場,所有人一齊隨悠悠轉醒,在時而弛放,時而吉他英雄的音樂段落間,舞台燈光和顏色把所有元素融成一塊熬煮:〈萬里〉的赤紅、〈Antenna〉的霓彩背光、場地的碧綠……,〈Goodbye Seoul〉中段一陣五彩炫光後,接上白鴿振翅的影像,再轉變成舞台演出者的巨幅投影,從禽鳥到人,文明在台上一步一步,從幾何圖案慢慢直立到已知用火,逐漸成形。
在高流的舞台旁,可以見到部分工作人員與器材散露四周,視訊導演也位於側台, 來到〈Hogi Hogi La La Jo〉,他夥同另外一位白衣人,一同帶著手持攝影機和iPhone進入台前,由韓國藝術家Rafhoo帶領團隊用低傳真影像、現場影像、預錄影像反覆虛實交錯,創造了類似家庭錄影的氛圍,我們從旁窺視一群友人出外踏青的露營側記。〈New Drug〉用手機拍攝現場再用攝影機拍攝手機,當下形成了無限畫面的迴圈。攝影機前有對翅膀入鏡,將鏡頭代入鳥的視線,直到〈Little Balcony〉的跳傘影像墜地,〈Glue〉可見眾人在海邊埋葬鳥屍體,死而後生。
有趣的是,如果把畫面擴大,將白衣工作人員也包進來,溫馨家庭影像的畫風倏地一轉,成了實驗室也是箱庭,彷彿某種高科技文明(外星人)在對地球進行觀測,前述的鳥,悉數成為他們監視系統的偽裝,甚至,那隻振翅白鴿,會不會是對方試圖跟我們溝通,乃至不經意印刻在彼此潛意識的概念?
亞洲自己的異國主義
上述分析未必是創作團隊的本意,但AAA演出精彩,背後就是有如此多的文本和元素可供拆解玩味。過往二十世紀流行音樂建構過程中,亞洲時常走在歐美後面,特別是日本。他者(美國)的異國主義,成為了六、七零年代以降,新音樂(new music)揮之不去的關鍵字,其知名產物包括了如今復古浪潮來來去去,始終未曾真正褪色的CITY POP。
落日飛車最經典的單曲〈My Jinji〉發行之際,就時常被聽眾放入CITY POP的框架裡,而落日飛車也因為其音樂的質地鬆軟酷似AOR(Album Oriented Rock專輯導向搖滾或 Adult Oriented Rock成人搖滾,如今泛指慢板經典抒情搖滾),在巡演的時候,常被誤以為是一組白人大叔樂團。這些音樂乍聽無國界,其來源跟路徑卻又彼此相互交織影響,然而比起20世紀來自他者的凝視,如今或許更像是種「自我異國主義」。
hyukoh在〈Goodbye Seoul〉揮別首爾之後,唱了華文的〈萬里〉,然後是東京經驗的〈Tokyo inn〉、致敬大國民的〈Citizen Kane〉裡有香港司機。東亞的連結跳躍,在hyukoh的歌詞裡一覽無遺,或許因為吳赫自己也是多種文化餵養長大的第三文化小孩(third culture kid)。而在落日飛車這端,〈Vanilla〉裡將委內瑞拉、佛羅里達拼接,除了用韻方便,亦是一種美國視角,然而有著〈Oriental〉這樣歌曲的落日飛車,自我異國其實反映在歌詞上。無論是〈Almost Mature〉,或者〈New Drug〉裡唱到
You’re my new world
I’m your new drug
You need my body
I could be your mind
這些不合英文母語人士邏輯的語法,讓聽眾感受到的是文字趣味詩意。在日本流行音樂名家細野晴臣在Yellow Magic Orchestra以先,創作了南洋三部曲(《Tropical Dandy》、《泰安洋行》及《Paraiso》),即是在異國主義的前提下,重新咀嚼反思,從而展現「自我異國主義」的先驅,AAA以及兩團各自的歌曲,在疫後時代,區域間的連結增強,歐美為中心的流行音樂敘事削弱的當下,似乎更具代表性,並非失根,而是反覆觀看自己身後的文化背影來自何處。
國國時常自嘲自己的英文是兒時芝麻街美語學來的,90年代成長過程會聽到洋涇浜英語(英語:Chinese Pidgin English)一詞,在混融語言中屬於皮欽語。而因發音與Pigeon(白鴿)相同,所以被不諳英語者誤譯為白鴿英語(Pigeon English)。怎麼又是鴿子,巧合嗎?外星人可不這麼認為。
如此年輕、持續年輕
演出來到尾聲,搭著〈New Born〉,寫滿摩斯密碼的布幔降下,露出形似AAA的三座大山,山間曙光閃滅、天黑天明、雲層背後的月光推移時序。國國透露兩團曾經都有一度想要結束,是AAA讓他們再一次重新認識到原來自己還是喜歡音樂。hyukoh在創作上,透過吉他riff和人聲的連續疊加,以近似卡農的手法來創造出抓耳易記的旋律線。落日飛車則在《金桔希子》之後,找到了浪漫鬆弛的AOR/CITY POP風格,並且延續至今,兩團都有擅長另類流行的創作能量,卻同時都被這樣的創作和歌迷的期待綑綁住。
創作者無論是破罐破摔,或是刻意搞砸,作品的突破都可能是為了逃離既定的窠臼,避免自己在反覆巡演的過程成為現代作業化的一枚螺絲。《AAA》發行最初,確實有不少網路異音認為他們「搞砸了」,兩團並進並未獲得理想中的加乘效果,也就是粉絲期待「金曲加金曲該是最金的金曲吧」。然而演唱會的完成度與高度,讓所有觀賞過的人都心悅誠服,大家發現,這次的合作不僅解放了這十位藝術家,回到玩音樂的初心,同時也串接了飛車前後的美學,讓hyukoh轉身成AAA更清晰合理,所有人攜手登頂。
散場時照例放了〈二樓的年輕人〉AAA專輯的最後一曲,裡面是練團試誤階段的側記demo,應該是正在為〈Young Man〉編曲,討論和弦進行,吳赫問國國「所以(感覺)這就像是一首笨笨的迷幻搖滾(stupid psychedelic song)嗎?不要想太多」國國回他:「對,直率地,不玩把戲」。入場前,我買了一件長版的年輕人T,中間有個光頭男子,應該是AI算圖算出來的,當晚看完隨即穿在身上,一邊回頭聽著演出歌單,一邊慶幸他們還喜歡音樂,勇闖未知,直率地不玩把戲,永遠年輕。
■演出:AAA TOUR BY HYUKOH & SUNSET ROLLERCOASTER, 2025 – KAOHSIUNG
■時間:2025年2月23日.17:00
■地點:高雄流行音樂中心海音館
因奉|樂評人,曾任音樂雜誌《小白兔通訊》編輯,文字散見於線上線下各媒體。